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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1章 黃初七年 番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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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初七年正月。將幸許昌,許昌城門無故自崩,還洛陽。

永壽宮

“老身上次去過之後,皇帝那可有什麽答覆,說要放過子廉?”

聽完卞太後的話,坐在下首的郭皇後誠實地搖了搖頭。

曹洪,字子廉。是曹操的堂弟,也就是曹丕的堂叔。這位堂叔平時為人吧,有點吝嗇,也有些貪財。堂叔家的門客犯了法,堂叔被連坐抓了起來,要處死。聽說實際情況是曹丕曾經問曹洪借過錢,曹洪沒借,然後懷恨在心......此次借著門客犯法,順道就把他抓了要處死。

這是什麽理由?郭照也不知道。

曹洪可是曹操的親信,群臣上書並救,陛下處死之令依舊。卞太後因著曹洪曾經救過曹操性命,更是親自出馬去見皇帝,然而,還是沒有法子讓皇帝改變主意。

“你去,把曹洪救下來!”卞太後嘆了口氣,對著皇後下令道。

郭照一臉委屈地提醒,“母後,陛下明令禁止婦人預政。賤妾膽小,如何敢去說這種事情?”

那個詔書簡直機智,現在郭照可以臉不紅心不跳且合理合法地拒絕卞太後的要求了。

“少裝模作樣的。”卞太後又輕哼了一聲,“我把話撂在這兒,若是曹洪今日死了,我明日便下敕,命令皇帝廢後。”

郭照表示心裏苦,這位太後的好感值怎麽那麽難刷呢?萬萬沒想到她會來這一招!為了救個曹洪,你至於嗎?

且不說當初為了立皇後,他廢了多少心思?就說現在,他連放曹洪都不聽你的了,還會聽你的廢後?

好吧,好吧,怕了你了!誰讓你是皇太後呢?

**

嘉福殿

自第三次南征歸來之後,曹丕的身體每況愈下,時常生病。這次許昌城門又無故自崩,又給他心裏造成了不少的壓力。這不,又病倒在床了。

有時候他會想,若是人生到現在為止的話,自己算是個好皇帝嗎?中規中矩應該還算得上的吧。

雖然並未平定江東,但他三次南征徹底解決了青、徐一帶的地方勢力,最終完成了北方的統一,他還覆通西域,恢覆了中原王朝在西域的統治,擴大了版圖;他發展屯田,恢覆生產,使得魏國國庫充實;他重視文教,大興儒學,使得文化覆興......

然而,曹丕自己也知道,好人自己肯定是算不上的。

所以,是報應吧。這麽年輕便已半頭白發了!

“陛下,該喝藥了。”婢女們移開寢殿的門,

“這藥聞著就難受!”曹丕不住掩鼻搖頭,囑咐道,“趁著皇後沒回來,把它倒了吧。”

郭照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,伸手接過婢女手中的藥碗,笑著問道:“陛下,可是賤妾已經回來了,那該怎麽辦呢?”

宮女們自覺主動地替帝後移上了門,低頭退了下去。

“我懷疑那衛汛故意將藥熬得又苦又澀,報覆你讓人將他打了一頓。”曹丕靠在床上,一面看著郭照端藥進來,一面說笑。

“不然他如何肯說實話?”就你現在這樣,還想帶病去第四次調戲孫權,不對,被孫權調戲!做夢!好好養病吧先!

其實自黃初六年他第三次南征回譙城的時候,郭照便已然覺得他身體大不如前。多番詢問,卻是不答。幹脆讓人喚了太醫衛汛前來當面打了一頓,問他陛下的身體是否還適合行征伐之事?衛汛才支支吾吾地說陛下如今的身體不宜再南征勞累,要安心靜養才好。

曹丕心中卻在慶幸,還好衛汛當時並未說實話。若是,果真告訴她多則一年,少則半年的,讓她一時間如何接受?

“不是嫌藥苦嗎?嫌苦就自己一口喝掉,反正也不燙。”郭照將藥碗遞於他。

曹丕搖了搖頭,“手酸,拿不動。”他還是更喜歡被她一勺一勺餵著喝。

乖乖地一口一口地喝藥,他自也是想著能多拖些日子便多拖些日子,能多護她一日便多護她一日。朱建平也是個混蛋,說自己有八十之壽的,合著是折了一半說的。若是有可能,曹丕是真想活到八十的,繼承他父親那未了的事業,殲滅孫權,劉禪勢力,一統江山。

然後,陪她一起慢慢到老。

曹丕知道自己這一生對不起很多人。別人都說他對郭照好,他卻覺得,自己也對不起她。

當年明明想幫她將她弟弟救下來的,可三番五次寫信給鮑勳都沒有辦到;當年明明想替她出氣,悄悄殺掉那個叫綠竹的婢女的,不料弄巧成拙,被人發現,反害得她被誤會;當年明明那麽想保護好她,自己也已然快要君臨天下了,卻還是看顧不住,讓她又為自己的事身犯險境......就連登位之後,因著殺了甄氏,也連帶著她一起擔了罵名。

他向來知道她跟自己一樣,自卑且自傲,敏感且多疑。他知道她跟著自己,心裏是委屈的。

忘了在幾年前了,她外甥孟武說要納妾。他看見她回來後伏案寫東西,寫著寫著卻忽然嚎啕大哭,隨即卻又自笑著將紙張撕爛。他悄悄將她撕爛了的敕令拼回來查看,上面寫著:“今世婦女少.當配將士.不得因緣取以為妾也.宜各自慎.無為罰首!”

雖然婦女少是事實,可不喜歡男子三妻四妾卻也是她內心真實的想法。

他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讓她知道,他有多心疼她那時的笑。她的想法和其他人是格格不入的,雖然她從來不說。可是他知道,因為愛他,她一直在努力適應這個其實她並不認同的世界。

如果有來世,如果有來世,願他們生在普通百姓之家。

一勺一勺地餵過去,好不容易一碗湯藥見了底。郭照將碗朝床頭一放,悠悠地開口,“看我對你多好,你都要廢後了,我還這般盡心盡力服侍。”

曹丕不解地望著她,啊了一聲。

郭照認真解釋,“母後說要是曹洪今日死了,她明日就下敕,命你廢後。”

“知道了,過兩天就放人。”曹丕立時便聽懂了,無奈道。母親真不愧是生自己出來的人,也是了解自己聽誰的。

“為什麽要過兩天?萬一他也跟那楊俊似的,在牢裏自盡了怎麽辦?”

“滿朝文武大臣皆不能救他,母後來也沒用。你一說我忽然就把他放了,萬一被人知道了,多沒面子?”曹丕搖頭嘟囔著說了原因,又反問道,“再說就曹洪那人,像是會自盡的嗎?”

“是賤妾害怕被廢,多次哭著懇求陛下,陛下萬般無奈不得已才答應的。”郭照覺得這個理由極好。

“滿朝文武用盡方法都沒用,你哭幾次就行了,那也不是什麽好事吧?“曹丕卻一針見血,“再說真當世人是傻子嗎?連殺不殺人都聽你的了,你還害怕被廢作什麽?”

郭照低頭笑了笑,又有些疑惑,“子桓你也喝了不少藥了,身體也不見好轉。要不再讓人喚衛汛過來打他一頓?”

曹丕咳了兩聲,急忙道:“快好了!”

這次的病大概是快好了,卻不知道下次,還能不能好。

**

曹洪被放了出來,據說是因為卞太後威脅,郭皇後害怕被廢,屢次到陛下面前又哭又喊又鬧救下來的。

有些事情,大家也都心照不宣。

陛下又弄了個“躬耕帝藉,皇後親蠶”的親民活動。之後又令書法家韋誕寫了篇《皇後親蠶頌》,以傳之後世。

有人說,陛下這是有意要將皇後塑造成賢後形象,世上已經有人開始把皇後比作前朝的明德馬後了。

有人說,胡說什麽?郭皇後原本就算是賢德之人,沒聽說過她阻止外甥納妾的事情嗎?沒聽說過她誓死不離永始臺的故事嗎?沒聽說過她禁止堂兄動用公物遏水取魚的故事嗎?沒聽說過在皇後管理下,六宮無怨嗎?

**

這幾個月,曹丕身體時好時壞,三月的時候,他開始和曹操一樣,經常頭疼難忍。

郭照再遲鈍了,也有些察覺了。

所以,這是,上天給他們兩個人的報應嗎?

因為他們無視掉了甄氏的死亡,過了五年沒心沒肺的日子。

在抱著他大哭了一場過後,郭照抹幹了眼淚。

她會撐著,她必須撐著,她不會倒下!她是大魏的皇後,她是曹丕的妻子。

他年輕,別人只當是偶感風寒,略微小病。卞太後來瞧過一次,說了幾句皇帝自己保重身體之類的客套話便走了。

“父王,阿兄,倉舒,你們來看我了?”有時候,曹丕會註視著某個地方胡言亂語,“丁儀,於禁,楊俊,甄......不要過來,不要過來!”

郭照她不大信鬼神的,但她也聽說過,重病之人會時常“看到”死去的人在眼前晃悠。她讓曹丕躺在自己的腿上,一只捂住他的眼睛,另一只手在其實什麽都沒有的空氣中相趕,擡頭瞪著空氣厲聲叫著:“生死有別!走開,無論你們是誰都走開,不要過來!求你們,都不要過來......”不要把他從我身邊搶走,求你們了!原本還是兇狠的威脅,叫到後來卻只剩哭聲。

她沒有辦法,她真的沒有辦法了!

**

黃初七年五月

病篤,太醫們來看,除了搖頭還是搖頭。有司備下了棺木沖喜。

清醒的時候,他會讓衛汛快些辭去禦醫的位子,到民間行醫去,完成他治病救人,造福天下的理想。因為自古帝王駕崩,即便是年老薨逝,都會依照連坐首治太醫,輕則守靈終身,重則身首異處,他是要保太醫的性命。

不清醒的時候,他會以為自己是曹司空的二公子,住在許昌,才剛剛用甘蔗打敗了鄧展,正準備回家炫耀呢。

眼窩逐漸深陷,聲音也開始變得嘶啞,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,飯也吃不大下去,只能硬灌些米湯來維持著生命,白天還好,還能隔著屏風與臣子們說說話,幾乎每天晚上都是蜷縮在床上,動也不動,嘴裏嗚嗚地喊著痛。郭照便抱著他,幫他趕著那些,她看不見的“東西”。

其實,這樣很殘忍,他是曹丕,是意氣風發,文武雙全的曹子桓,不應該是這樣的……還好,這樣的他,只有郭照能看得見。自從有一次宮女進來換水,嚇得水盆摔在地上,郭照便嚴禁宮女內侍無召入內了,所有的事情,她自己來做就行了。

他怎麽會可怕呢?無論他變成什麽樣子,她都不會覺得可怕。

她沒日沒夜地在他身旁,一步不離。他不睡她也不睡,確認他睡著了,她才敢稍微閉眼,一有什麽動靜,便隨時準備著立刻彈起來。

有時候,他睡不找,在屋內轉圈子,她就跟著他一起轉;有時候,他蹲在地上一動不動,她便跟著一起蹲著;有時候,他會看著她發楞,然後無緣無故像個孩子一般哭了出來,她便跟著他一起哭。五月是夏季,她常常熱得滿頭是汗,他卻只覺得冷,她便抱著他為他取暖,一刻,也不松手。

她很自私,她要他活著,她要他陪著自己,多一天是一天,她不要他離開。她是大魏的皇後,可實際上,她什麽都沒有,她只有他。

他知道她的自私。所以即便他活得很痛苦,也在堅持地活著,希望能夠陪她多一天,是一天!

**

皇帝下令,封平原王曹睿為太子。

郭照在嘉福殿的書房的榻上稍作閉目休息。

“皇後殿下,太子前來。”萍兒進屋輕輕在郭照耳邊稟道。

郭照睜眼,點頭答應。

萍兒低頭引曹睿進來,自己又退了出去。

曹睿臉上掛著淚痕,一進來便跪倒在地,捶地哭道:“母後,我竟不知父皇他身子竟虛弱到了這種地步……”

“元仲起來,你是大魏儲君,擔負著家國重任,哭哭啼啼成何體統?”郭照皺眉怒斥。

“是。”曹睿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站起來,又微微擡頭看郭照,痛心疾首,“兒臣看得父皇如此,恨不得此時生病受苦的是兒臣自己。”

郭照沒有接話,只道,“外面臣子們你皆見過了嗎?能瞞得過江東漢中一日,便多瞞一日。若是他們知道你父皇病重,定然會趁機來襲,他心心念念得是這些國之重事,而不是聽你哭哭啼啼。明白了嗎?”

曹睿點頭,“兒臣知道了。”

“去見你父皇吧!多說些好話,讓他高興。””郭照不大忍心看曹睿。他的性格和演技,簡直青出於藍。

太子曹睿入見陛下,二人於裏屋說說父子的體己話,密談了許久。

曹丕眼窩深陷,瘦骨嶙峋,與多年前的翩翩公子判若兩人。曹睿也嚇了一跳,心中竟也一時說不上是什麽滋味。

曹丕不住地咳嗽,直言道:“元仲,若非沒有辦法了,我真的不想立你。”

這些年,他的其他兒子不是早夭便是身體極差,亦或是極不成才,暴虐成性的。竟只有元仲是過得去的。

“兒臣知道,父皇有什麽要吩咐的?”曹睿低頭。

“你母親,是我的錯,是我對不住她。”曹丕側頭看著他,艱難地開口,“你,不要恨皇後,她不是壞人。”

有時候曹丕會看著郭照忍不住哭出來。他對不起她,為了大魏江山,他不得不立曹睿。

他害怕,真的很害怕。

根據儀制,她會順理成章地成為皇太後又怎麽樣?萬一,曹睿被外面的傳言影響,寧願擔著不孝的罪名忤逆太後呢?

年輕的時候,曹丕喜歡處處和她黏在一起,哪怕是魏諷案發生的時候,他也要她在身邊。有時候想著,即便是死的話帶著她一起也很好。後來年紀大了,他才發現自己的想法多麽可笑。

自從夏侯尚的愛妾被他下旨絞死之後,夏侯尚一直精神恍惚,病了一年多,終於在上個月去世了。曹丕再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活人和死人,原就該是兩個世界。現在,他希望,她在沒有他的世界裏好好活著,享常人之壽。

“兒臣萬不敢對父皇和母後有任何埋怨之心。”曹睿輕拍著他父親的背。

不埋怨,絕對是假的。

縱然曹睿也覺得自己生母有時候的行為確實無法理解,如果是自己處在父親那樣的位置,面對那樣不知輕重的人,又有郭氏那般的人做著對比,也許,亦會起殺心的。

可是,那是生他養他的母親。他怎能不恨?

所以,是報應吧!讓父親英年早逝,讓那郭氏永失所愛。

曹睿相信,郭氏不會進讒。不僅是因為母親根本就礙不著她什麽,更是因為郭氏是聰明人,聰明人不會做什麽有損自己名聲的事的。而父親,更不會讓她做出有礙她聲名的事情。就今年正月而言,又是救下先帝親近大臣,又是皇後親蠶,文人寫文稱頌的,這,不都是父親最後為她籌劃的好事嗎?

這些年,她未免也太順風順水了,能夠讓父親那樣心甘情願,甘之如飴地為她打算。這,才是真正的不簡單吧?

對郭氏,曹睿亦是不喜歡的。

曹丕瞇眼打量著自家兒子,心下卻也知道他這不過是虛以委蛇之詞多一些。待到自己身後,又管不了他什麽。卻也無可奈可,只恨自己為什麽不能身體好一點,活得久一些?

至少,將來臣子們會保護她的。那些崇尚儒家孝道的人,那些在永始臺看著她在風雨中屹立的人,會保護她的。

“我腦子糊塗,這些話先幫我記著。後宮淑媛以下的多是各地進呈的良家子,這麽多年宮裏寂寞,委屈了她們。讓她們各歸其家,各隨婚嫁。淑媛以上的多是世家之女,若讓她們歸家,怕是會被族人逼迫生殉,便讓她們留宮吧。”曹丕忍著頭疼,又囑咐道。

“兒臣記下了。”曹睿答應,又問,“兒臣敢問,母後待父皇,比之夏侯將軍對其愛妾,何如?”

“自然有過之而無不及。”縱然她從未說過什麽,但這點自信曹丕還是有的。伯仁對那女子,不過是一時見她年輕貌美罷了,如何與他們之間相濡以沫相提並論?

“兒臣在外見到母後,縱然她強撐著堅強,可誰都看得出來她這個月來的勞累憔悴。想來父皇是她的支柱,一旦父皇有什麽不測,她亦會如同夏侯將軍那般神思恍惚,難以支撐。”曹睿小心翼翼地看著曹丕,“兒臣有一個主意,不如父皇下令,將我母親墳墓遷到洛陽,再讓人在民間傳些謠言,說父皇對母親念念不忘,對皇後不過是奇貨可居。或者到民間選幾位佳麗,置辦在行宮之中,適時讓母後發現,說父親重病是因為......”

“元仲,你好狠。這會比殺了她還要難受。”曹丕打斷,又不住地咳,想起得知曹彰死因時的孫敏,那時孫敏上一刻還在為曹彰傷心欲絕,下一刻便惡心地撫棺而吐。曹丕知道郭照同自己一樣,向來是敏感多疑的,若果真如曹睿說的那樣做,沒準兒她一時糊塗,真的會信的。

他認真對曹睿道,“你母親,在鄴城也這麽多年了,就讓她繼續在鄴城呆著吧。若是,若是你敢遷她的墳到洛陽,我在地下亦不會放過她!”

“是,兒臣知道了。”曹睿心下已有怒氣,面上卻低眉答應著。

“皇後那裏,我自有安排,也不用你操心,她的堅強不是你能想象的。”

**

五月丁已

米湯不進,親近的人都圍在了他的身旁,除了卞太後。太後說皇帝年輕病重彌留,是不孝之子,不願與他相見。說是,見面也徒增傷心。

“阿母……”曹丕靠在郭照的身上,眼睛睜得很大,手伸向半空中,喃喃地叫著。他是想見卞太後。

“兒臣這就去請祖母!”曹睿拔腿欲走。

曹丕卻嗯哼了一聲,虛弱地開口,“皇後去吧!朕,尚有政事要同太子交代。”

郭照緊緊地抱著曹丕,她不想離開,一刻都不想離開。曹睿膝行至床前,哭求道,“母後,快去請太後吧,也許,也許還來得及見最後一面,不能讓父皇留下遺憾。”

曹睿起身輕輕從郭照身上搬過曹丕,讓他靠在自己身上。

“你等我,一定要等我將母親帶過來。”郭照看著曹丕,顧不上四位輔政大臣在場,你你我我的全然不顧儀法。

“好,我,我等你回來。”曹丕嘶啞著開口,又努力睜眼笑看著她,那一瞬間,仿佛充滿了力氣。

郭照抹去眼淚,轉身便向外奔去。嘉福殿至永壽宮的路,她走了很多次,卻從來感覺不到它是這樣長。驕陽似火,直曬得臉上發燙。待她跑到了那裏,身後的女官內侍也隨之而到,氣喘籲籲。

“太後有令,今日不見任何人。”永壽宮的內侍於宮院之前便開始相攔。

“放肆!”郭照向後甩了個眼神,身後女官將那幾個內侍團團圍住,由她徑直闖入。

永壽宮大門緊閉,門前筆直地站了一排宮女。

“滾開,滾開!”郭照像個瘋婦一般,沖上前去,哭叫著試圖撥開她們,卻毫無用處。扯頭發,抓手臂,她們便冷靜地從一旁又換過一批宮女繼續站著。

“母後,求您去見見子桓吧。”郭照毫無辦法,只能在門口臺階上跪下,不住磕頭,“子桓亦是你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骨肉至親,這些年他只是嘴上不饒人,心裏一直都記掛著母後的。你,不要再同他計較了。”

地上出現了一點點殷紅,她絲毫感覺不到疼痛,卞太後不肯去見曹丕,郭照即便心如急火,也只能一直磕著。那是曹丕的母親,她又能怎麽辦?如果可以,郭照也很想一陣亂砍,砍倒門前的那一群人,進去將她拽出來,“他都病成那樣了,你就去見一見他又怎麽樣?”

“皇帝如今怎麽樣了?”裏面有聲音輕輕傳來,“我身子亦不好,實在不忍與他相見。”

郭照以頭碰地,回道:“只等著見母後……一面。”

她不想說“最後”兩個字。

門倏然打開,門前的宮女們退至一旁,卞太後拄杖而出,低頭看郭照,見她形神憔悴,滿頭是血。卞氏這些年來素來不大喜歡郭照,也有一個原因吧,是覺得兒子待她比對自己上心。有些時候吧,卞氏又覺得,子桓待她上心是應該的,因為她待他亦是死心塌地,一門心思的好。

這些年來她待自己也是盡心盡力的,如今瞧她這樣也是可憐。卞氏伸手將伸手扶起,“皇後你這是何苦?”

“母後,快去嘉福殿吧。求您了!”郭照只關心著那邊的狀況,嗚嗚地哭了出來。

“也罷,便去看那個想要丟下我們娘倆的不孝子一眼。”卞太後嘆氣,她想起子桓小時候啊,亦是乖巧聽話的。不知什麽時候起,脾性就變成那樣了。

郭照擦了擦快從額頭留下來的血跡,與卞太後身邊的宮女扶著她便走。

還未靠近嘉福殿,便聽見裏面哭聲震天,“父皇……陛下……!”

郭照丟下太後便快奔入內,聽得越發清晰的陣陣哭喊聲,竟一步也走不得,腳下一軟,癱在了地上,再想站起來,卻是怎麽也爬不起來了。眼前嘉福殿的樣子越來越模糊,她才恍然明白:你好狠!哪裏是想見母親,根本是不想讓我瞧見你是如何離開這個世界的......

**

黃初七年,五月丁已。

魏帝曹丕崩於嘉福殿,時年四十。在他病重之時,有司早便為他定下了廟號,謚號。

廟號高祖,謚號為文。史稱,魏文帝。

經天緯地曰文,勤學好問曰文。算是上謚。

黃初七年丁已,先帝停靈於崇華前殿

皇太子曹睿於靈前繼皇帝位。奉祖母卞氏為太皇太後,嫡母郭氏為皇太後,遷居永安宮,稱永安宮太後。整個皇宮沈浸在一片素白之中。

五月癸未永安宮

郭照躺在床上,耳邊聽著張春華的聲音

“太後這些日子吃什麽吐什麽,若是陛……先帝在天有靈,也不會心安。”

郭照木訥地張開嘴,由她塞了一碗米湯進來,嘴裏又苦又澀,想強忍著咽下去,可才到腹中,便覺得難受不已,哇哇地吐到床邊的盆內。

“照兒,哭出來,你哭出來便會好的。”郭昱在一旁輕輕地拍著郭照的背,“你姊夫當年早逝之時,我亦是如此,差點,差點便撐不下去了。”

不哭,算是怎麽回事呢?

“陛下駕到!”門外傳來內侍的叫聲。

郭照下意識地擡頭,卻看見曹睿身穿孝服,頭戴冠冕從門外走了進來。

一番禮儀過後,曹睿坐於床邊,哀痛道:“母後,父皇已逝,您要節哀自愛才是。”

張春華站於曹睿身後,皺眉看著他,似是想找什麽端倪。

“哦。”郭照側著頭隨口答應了一聲。

“臣子上奏要依禮追封兒臣生母為皇後。”曹睿話及此處又停下來看郭照反應。

郭照實在沒什麽力氣應承,只微微點頭。

曹睿才道:“已定了謚號,‘昭’,從父皇‘文’謚,稱作‘文昭皇後’!另兒臣會派司空以三牲禮持節至鄴城祭祀,並修建寢廟,”

文昭皇後甄氏……原來,曹丕是她們所說的魏文帝,甄宓是他的文昭皇後。

“原應該如此。”郭照輕聲道。

昭,即為昭彰,賢明之意。甄氏等來了遲到五年的皇後稱號,也等來了她的清白。她原本便應該以嫡妻之故冊封為後的,雖然也許她本人並不屑要。如今以“帝母”之故追封,也不知於她算不算得上是寬慰了?

**

文帝將入葬首陽陵。

很奇怪,之前看到曹彰的棺材,郭照嚇得直往曹丕身後躲。現在她倒寧願曹丕就一輩子這樣躺著,她就這樣看著他,一直看著他。

滿臉的寒氣冰水,五官也不大像了,她,都快認不出他了。

“現在一定非常不舒服吧。”伸手替他抹去臉上的冰水,“冷不冷?”

隨著殿外喪樂響起,郭照一個多月來強撐著的理智也瞬間奔潰。

她以後再也看不到他了,再也看不見那個愛吃甘蔗葡萄,愛寫詩打獵音樂,隨時隨地愛耍小脾氣,一面笑話她彈琵琶難聽,一面又聽得津津有味的家夥了。郭照眼淚刷刷地滾落下來,俯身抱著棺木嚎啕大叫,怎樣都不肯松手。你個混蛋,怎麽可以丟下我一個人?連你是怎麽走的都不讓我瞧見!

負責合棺的大臣瞬間傻眼了,素來沒這規矩啊!皆侍立一旁,絲毫不敢動彈。

“母後這般哀痛,於禮不合!”曹睿的王妃虞氏站在一旁抹淚相勸。

“太後節哀。”曹睿寵愛的毛氏在郭照身旁苦苦相拉,郭照始終扒著棺木不動。她知道,只要自己這一放手,同他的緣分會就此斷開,此生,此生,再無相見的機會。那是她,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啊!

曹睿的另一姬妾,來自西平的小郭氏跪於地上,抱著郭照的腰,揚聲而問,“太後,您是想要讓先帝,死不瞑目嗎?”

趁著郭照楞神的空當,毛氏和郭氏聯合將她拉至一旁,只聽“哐當”一聲,隔著眼前淚珠朦朧,棺蓋迅速地合上,眾人又是哀哭一片。隨著那一聲聲的榔頭聲響起,蓋棺定論。

他,就這樣成了別人眼中的先帝,成了史書中的“魏文帝”。

聽說曹睿想依照禮法為他父皇送葬,但被陳群等大臣以天氣燥熱為由諫止了。

呵,原來,所謂生前心腹,皆是些看菜下飯的主。攛掇著兒子不給父親送葬。郭照算是真正認識他們了。

曹植上了一篇《文帝誄》,皆是傷心之語,並說“如喪考妣”。黃初六年的時候,曹丕東征回來去了曹植的住處,為他增戶五百後,兩人的兄弟情誼似乎真的有所緩和,而不再只是曹植的一廂情願。現在想起來,他大概是已知自己身體不大好了,對弟弟真的心軟了吧。

八月,吳孫權趁魏帝駕崩,攻打江夏不克,退兵;蜀漢諸葛瑾率軍攻襄陽,被司馬懿,曹真率軍擊破。

曹丕他,果真什麽都料到了。

**

八年後

青龍三年正月,許昌永始臺行宮

張春華派人給郭太後呈了封書信,為自家瑣事大吐苦水。說是她家司馬懿罵她老物可憎,她決定絕食了,必要之時還會來許昌投奔太後!

“我也希望,有個人來罵我一句‘老物可憎'!”看完了書信,半躺在床上的郭太後喃喃了一句,“應該快了吧?不過‘奇貨可居’可比‘老物可憎’虐多了,到時候看見他,我非得問問,是他自己說的,還是曹睿編的?”

一個二十七,八歲的女人在旁掩嘴而笑,“真是個沒良心的女人!”

太和三年的時候,有人打開一個周代古墓,找到一個殉葬女子,竟然還有氣息。自稱叫未央,問她古時舊事,皆有次緒,於是人們把她送到洛陽宮中。傳言郭太後很是喜歡她,像親女一樣愛養之。

郭照原本以為是哪裏跑出來的神棍,相處了幾日才發現,“老鄉”!幹脆與她“相認”了,不過人家可比她這個史盲懂歷史得多。

“我心裏知道是曹睿的小小報覆,也就是嘴上說說而已。”郭照解釋。

“你要是不相信曹丕,那可真是沒良心!他為了救你弟弟多次寫信的事兒被耿直的陳壽記下了;這裏的大臣棧潛認為你是‘因愛登後’;《三國志》蓋章甄氏的死是因為曹丕對你的寵愛;現代史學家盧弼認為你救下曹洪說明‘足以制魏文可知’,說你把曹丕制得服服帖帖的;甚至還吐槽說鮑勳的死可能是‘有功於□□,何如得罪於郭夫人’......”

曹丕死前的二十天,用一個外人眼裏並不是很說得過去的罪名,殺掉了鮑勳。他應該也是受夠了那人,黃初二年把他貶去外地後,黃初四年因著司馬懿和陳群同時舉薦,又不得不任用,結果黃初六年,鮑勳又屢次上諫,阻止他南征......曹先生這脾氣啊,也是真的任性!

“大多是誇張之語。史書總喜歡給女人扣帽子,以訛傳訛。”郭照搖頭苦笑,“這一生,明明是我被他吃得死死的。他在這裏答應過要生死與共的,最後卻食言撇下我。他太了解我,病重的時候跟我說如果我敢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提前去見他,他在地下也會對我不理不睬,讓我在低下也孤孤單單地一個人。這些年,若沒有你陪我,我怎麽過得下去?”

曹丕和她說,在永始臺等他。等他過來接她。

未央一想,覺得也對。她穿越之前在三國志中看到郭皇後留守永始臺,那時便覺得,肯定是真愛啊。前幾年,她又親眼瞧見郭照外甥孟武要厚葬郭昱,郭照想都沒想就制止了,“自喪亂以來,墳墓無不發掘,皆由厚葬也;首陽陵可以為法。”【首陽陵可以為法】這,分明是時時刻刻把他的話都記在心裏了。

可惜了,這兩個人的感情,註定會因為另一個無辜女人的死蒙上汙點。當然,這是應該的!

未央又搖了搖頭,“管你們誰吃定誰呢?反正你,曹丕,甄氏,曹植的故事千年之後都不清不楚的。”

“我以前一直以為是三角戀,從來不知道也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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